幡然醒悟

一

秦志育走進村部的院子，看見院子?xùn)|邊的籃球場上熱鬧非凡，村主任李振興帶領(lǐng)一伙年輕的村民在籃球場上訓(xùn)練，李振興歡喜地對秦志育叫道：“脫掉外衣，上場！”

看見籃球，秦志育天然的拼搏勁涌上來，甩掉外衣，問李振興：“我在哪一邊？”李振興抹一把臉上的汗，說：“對方太弱，你替下劉國友，讓他去吹哨?！鼻刂居蠄觯瑔栮犛眩骸拔掖蛏段恢?？”場上的人都愣怔，稍頃，李振興說：“一個老百姓的比賽，還啥位置，把你在學(xué)校的那一套收起來！”

秦志育一愣，犯了迷糊，不管啥比賽，都得有個前鋒、后衛(wèi)、中鋒，沒有位置，我咋打？站在場邊準(zhǔn)備吹哨當(dāng)裁判的劉國友說：“李主任誰也卡不住，你就專門卡李主任。”

秦志育看看李振興的粗壯身體，砣子不小，對抗有優(yōu)勢，移動未必靈活，劉國友一聲哨響，繼續(xù)訓(xùn)練。對方開球，推進到前場，秦志育沒對李振興繞前防守，第一個球，他想看看李振興的打法，接下來再對癥下藥，進行嚴防死守。

對方把球傳給了李振興，李振興背對著秦志育運球往后頂，秦志育寸步不讓，用力抗住李振興，李振興雖然身體粗壯，但和練出來的秦志育干瘦身體對抗不占便宜，頂不動秦志育，僵持幾下，秦志育正為自己的防守得意，哨聲響了。秦志育看場邊吹哨的劉國友，想弄清是誰犯規(guī)了。

劉國友說：“秦志育犯規(guī)，進攻方重新發(fā)球?！鼻刂居苫螅瑔杽眩骸拔曳敢?guī)？我咋犯規(guī)了？”劉國友說：“你阻擋犯規(guī)?！?

秦志育辯解說：“我這是正當(dāng)?shù)纳眢w對抗……”他想說，我專職訓(xùn)練過的人，還不知道啥叫阻擋犯規(guī)，但是，他不能這樣說，怕這些村民說他練幾天籃球就假充大尾巴猴子。

重新發(fā)球，李振興故伎重演，秦志育依舊頂住，劉國友照樣吹阻擋犯規(guī)。秦志育很郁悶，他對劉國友說：“咱們倆換一下，你上場，我當(dāng)裁判！”秦志育到場邊接過劉國友的哨子，劉國友上場。

繼續(xù)訓(xùn)練。李振興接到球，運著球撅著腚往籃下拱，防守他的劉國友并不真正地頂住，而是虛情假意地隨著李振興朝后退，李振興“拱”到籃架下，轉(zhuǎn)身投籃，劉國友舉著雙手，做著封蓋的樣子，并不真正封蓋。李振興把球投進籃筐。

秦志育想問問劉國友，你這是防守嗎？訓(xùn)練可以讓著村主任，比賽場上，別的村的村民并不認識他是村主任，就是認識，也不會讓著他，比賽就是比賽，贏球是唯一目的，即便是平時相熟的朋友，也會針鋒相對?？墒牵桓疫@么指教，他是個十八歲在外面學(xué)習(xí)的學(xué)生，想到了在外面打工的父親，操持家務(wù)和忙活田里活計的母親，在高中讀書的哥哥，說不定因為什么事，就求到李振興頭上，因為打籃球得罪李振興，不值得，他只能裝作什么也沒看出來。

李振興用這種獨有的方式，一次又一次把球投進籃筐。劉國友每次都夸贊說：“這球太厲害了，卡不住，百發(fā)百中！”秦志育心里很不是滋味，微微地皺眉，這樣訓(xùn)練，到了賽場上就吃虧。

二

縣城通村里有公交車，一小時一趟，秦志育乘坐公交車到家時，母親正在園子里鋤玉米地的雜草，聽見大門響，抬起頭看見秦志育，眼光有著驚奇，似乎在問，不是節(jié)假日，你怎么回來了？

秦志育臉上放射著愉快的色彩，對母親說：“是李振興打電話讓我回來的。”這讓母親意外，村主任和在縣職業(yè)中學(xué)念書的兒子毫不掛邊，怎么沒跟家長說一聲，直接讓兒子回來？

秦志育接過母親手里的鋤頭，幫助母親邊鋤草，邊說：“鄉(xiāng)里舉辦籃球賽，各個村出籃球隊，規(guī)定不管是在村里居住還是外面打工或者念書的，只要戶口在村里，就可以參加?！?

母親明白了，兒子從念小學(xué)時就愛好籃球，初中畢業(yè)特意考了職業(yè)高中，參加了業(yè)余體育學(xué)校的籃球?qū)I(yè)訓(xùn)練。李振興把他叫回來，說明對兒子的重視。母親心情好起來，慈愛地對兒子說：“你別幫助我干活了，去村部看看李振興怎么安排你吧！”

秦志育也急于見到李振興，離開家，順著街道朝村西的村部走。李振興在電話里說，比賽在三天后進行，比賽地點在鄉(xiāng)政府院子里的籃球場。秦志育懷著滿滿的信心回來了。進了村，非常驚訝，一年沒回村，變化太大了，街道鋪上水泥，道兩邊栽上了果樹，村部的院子里不但有運動場，還有籃球場，場上鋪的塑膠，和真正的比賽場地沒啥兩樣。

劉國友和秦志育同歲，小學(xué)和初中都是同學(xué)，他母親有鼻子流血的毛病，不干活不流血，干活就流，去過鄉(xiāng)、縣、市醫(yī)院看過，都診斷不出是什么病，只能呆著，村里人都說是懶病。劉國友的母親看見別人干活也很著急，無數(shù)次試著干活，終究不行。

劉國友的父親一直在外面打工，去年在工地干活，從高處摔下來，傷了腰，再也干不了重活，家里唯一收入沒有了，日子驟然困難起來，父母讓劉國友和哥哥下來一個，劉國友學(xué)習(xí)成績不如哥哥，主動下來勞動。

劉國友的父親受傷之前，李振興還沒當(dāng)上村主任，那時候他在縣城開個批發(fā)店，往外批發(fā)當(dāng)?shù)禺a(chǎn)的小米、玉米、綠豆等農(nóng)產(chǎn)品，發(fā)了財。前年改選村主任，村里人都認為前村主任尚有財常年在外地開公司，基本不管村里的事，又認為李振興在縣城開公司，家依然在村里，天天回家，人又有能力，就選他當(dāng)了村主任。他當(dāng)村主任后，把縣城開的公司轉(zhuǎn)給了別人，回村一心一意當(dāng)村主任，誰家的大事小情他都管，上邊布置什么任務(wù)他都盡職盡責(zé)完成，村民們都夸贊李振興，說選李振興當(dāng)村主任是對了。

李振興當(dāng)上村主任的第一件事，就是各家各戶走一遍，一是了解每家情況，同時也是征詢有什么困難需要解決，劉國友的父母提出只有母親有低保，父親是否能給辦一個，李振興當(dāng)場答應(yīng)，他是個說話算數(shù)的人，立即給鄉(xiāng)里打報告，接連跑了兩趟鄉(xiāng)政府，給劉國友的父親辦了低保，感動得劉國友父親淚水差點流出來，劉國友感激李振興，見了李振興，畢恭畢敬，在球場上，讓他卡住李振興，從心理上說，太難了。

三

李振興愛上籃球和秦志育有關(guān)。

今年春天的一個星期日，李振興坐在辦公室看上級發(fā)下來的一個關(guān)于開展鄉(xiāng)村文化娛樂活動的指導(dǎo)意見，聽見院子里有籃球砸地的聲音，他順著窗戶望出去，看見院子?xùn)|邊的籃球場上有個學(xué)生在玩籃球，運球，三步上籃，遠投，像模像樣，仔細端詳，是秦文榮的二兒子。這個籃球架子是上邊給的，振興鄉(xiāng)村，上邊給了圖書室一些書，還給了這副籃球架子，本來還給了一批足球，因為村里沒有那么大的地方建足球場，那十幾個足球就在會議室的一角放著。這個籃球場建成后，基本沒人來玩，村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，老年人不愛好籃球，籃球架子立在那里成了擺設(shè)。

有人來玩籃球，是新鮮事，李振興感覺自己天天坐在村部的辦公室里，身體漸漸發(fā)胖，他想找個鍛煉身體的方式，打籃球正適合他的喜好。他走出屋子，來到籃球場。學(xué)生停下，看著李振興，知道他是村主任，以為這里不讓隨便玩籃球，拘謹?shù)仄@球，等待李振興訓(xùn)斥。

李振興問：“你在哪個學(xué)校念書？”秦志育小心地回答：“縣職中。”李振興知道職中是專業(yè)學(xué)校，問：“你學(xué)什么專業(yè)？”秦志育回答：“籃球?！崩钫衽d愣了一下，不解地問：“你學(xué)籃球畢業(yè)上哪兒就業(yè)？”秦志育不知道怎么回答，想了想，實話實說：“我沒想到過就業(yè)，我就是愛好這個運動?！?

李振興哦了一聲，他理解這個學(xué)生了，因為他就愛好籃球，雖然沒有打籃球的條件，電視上有中國隊和外國隊的比賽直播，他是必看。他打量一下學(xué)生，沒有把握地問：“秦文榮是你爸吧？你叫秦志德？”秦志育說：“那是我哥，我叫秦志育。”李振興活動活動身子，對秦志育說：“我也跟你玩一會兒。”

聽說村主任不阻止在這里玩籃球，還要一起玩，秦志育立刻輕松起來，把球投向籃筐，球穩(wěn)穩(wěn)地扎入網(wǎng)袋。李振興驚奇，贊嘆地說：“你年齡不大，是老球皮了。”秦志育笑了笑，倒是農(nóng)民，話說得俗，這不叫老球皮，應(yīng)該叫老球員。

秦志育發(fā)現(xiàn)李振興不會跳投，也不會三步上籃，李振興自我解嘲地說：“這玩意和種地差一個成色，不聽使喚?！鼻刂居附陶f：“剛接觸都這樣，玩常了，有了球感運球就靈活了?！?

李振興不懂得啥叫球感，就想表現(xiàn)一下他這個村主任不是白吃干飯的，抓起球來往籃筐上投，沒成想是個三不沾。秦志育放開了玩耍，三步上籃，三分外遠投，晃動后中投，運球過人，等等。李振興根據(jù)自己身體粗壯肥胖的特點，運著球，倒退著到籃筐下，轉(zhuǎn)身把球投進籃筐，感覺不錯。

四

訓(xùn)練休息的時候，李振興讓劉國友到他的辦公室里拎來暖壺和水杯，大家坐地場地邊上邊喝水邊閑聊天。秦志育對于李振興的打法心里發(fā)堵，總想給他提提建議，又不敢直說，人家是村主任，又是成年人，就是父母都要對他敬重三分。心中的跳動鼓舞著秦志育，不能直說，就拐彎抹角地說，他問李振興：“李叔，你看NBA比賽直播嗎？”

李振興盤著腿坐著，端著水杯喝水，看一眼秦志育，不高興地說：“你說什么恩必鵝？是不是外國話？你說你小小年紀念幾天書開口就跟我整洋玩意，拿我是土老帽是不是？把舌頭抻直了，說漢話！”

挖苦得秦志育臉紅脖子粗，他強撐著解釋說：“就是美國籃球職業(yè)聯(lián)賽?！崩钫衽d從電視、手機上知道很多外界的事，問：“姚明曾經(jīng)打過球那疙瘩？”秦志育點頭說：“是?！崩钫衽d說：“姚明打球那幾年看過一些場，后來沒有中國人在那兒打了，就不看了，這幾年一場沒看。”秦志育琢磨著不能惹惱李振興，還得把話說了，捧著說：“你的打法像那時候的奧尼爾?！崩钫衽d似乎有了興趣，愉快地問：“你說的那個大胖子嗎？”

秦志育見李振興高興，說明自己的這招管用了：“就是那個大胖子，球迷管他叫大鯊魚?！崩钫衽d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，說：“我就是學(xué)他，像推土機一樣推著防守隊員往籃下拱?！?

秦志育的心情又陰沉了，人家奧尼爾不但有身體，還有技術(shù)，防守他的人都是世界籃球界頂尖的高手，他能推得動，還能投得進，說明他是世界籃壇高手。防守你的是咱們村的村民，假裝防守，實際不防，你在咱們村里訓(xùn)練能把球投進去，到了賽場就投不進去了?？墒?，他敢這樣直截了當(dāng)?shù)卣f嗎？

比賽的那天早晨，秦志育早飯后去村部。他想，到鄉(xiāng)政府的比賽現(xiàn)場，要跟李振興說，開賽前要開個會，分配誰打后衛(wèi)，誰打前鋒，誰打中鋒，比分領(lǐng)先時怎么打，落后時怎么打，遇到意外情況怎么處置，對方太強或者太弱怎么對待等等。正規(guī)比賽，這種賽前會都是要開的，不知道李振興聽不聽他的。李振興肯定打前鋒，他認為他的倒退運球、轉(zhuǎn)身投籃是一絕，誰也卡不住他，其實他這個點是全隊的弱處，上了場李振興就知道他是多么地悲慘。第一場輸球是肯定的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。

秦志育想著，來到村部，院子里沒有人，籃球場上空空蕩蕩，怎么回事？村部位于高坡上，越過村中的房舍，能看見村東的公路，他看見通向鄉(xiāng)政府的公路上，有一群人順著公路朝鄉(xiāng)政府的方向走，細看，是李振興領(lǐng)著參加比賽的年輕村民們，李振興走在前面，一副斗志昂揚的神態(tài)，他身后跟著去比賽的村民，劉國友跟在李振興身后熱情地說著什么。

秦志育腦子空白，呆立著，過一會兒清醒過來，李振興把我從體校叫回來，又不讓我去參加比賽？為什么？是不是因為我在訓(xùn)練時卡他太緊，惹惱了他？或者李振興認為憑他一個人的能力就能打敗所有的隊？對了，李振興是想到賽場上顯示他的能耐，讓外村人贊揚，讓本村人佩服。

秦志育非常失落，沒能參加比賽，秦志育非常泄氣，但是，出于對籃球的熱愛，秦志育在村部的院子籃球場上訓(xùn)練。

下午，要落太陽的時候，秦志育看見參加比賽的村民從公路上回來，眾人走路姿勢沒有精氣神，他們穿過大街，來到村部院子，個個臉色土灰，低著頭，不說話。秦志育猜出了比賽結(jié)果，而且能想像李振興在賽場上的難堪。

李振興看一眼雙手掐著籃球站著的秦志育，又神色沮喪地看看蔫頭耷拉腦的眾人，大聲說：“秦志育，你明天帶隊去鄉(xiāng)里打球，剩下的兩天比賽你當(dāng)球隊的隊長，我當(dāng)觀眾，劉國友留在村里掃大街！”

（原文載于《星河》2024年1期）